就在爱与技艺之间，我们称为艺术的事物诞生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匈牙利
TÓTH Krisztina
托丝·克里斯蒂娜，匈牙利最受欢迎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曾获葛雷夫斯奖、德里·提波尔奖及约瑟夫·阿提拉奖，更荣获匈牙利文学最高荣誉的桂冠奖等。托丝至今著有十本诗集、七本散文集，包括长短篇小说与诗歌，经翻译成十五国语言出版，包括捷克语、英语、芬兰语、法语、德语、波兰语、西班牙语及瑞典语等。
东欧三联画
一
扩音喇叭里点我们的名字
我们迅速站起。我们的名字
被人写错并念错，
但我们还是热忱地微笑。
我们带走酒店里的肥皂，
早早就赶到火车站。
到处都能见到拖着沉重皮箱、
穿着肥大裤子的我们的同胞。
列车载着我们驶向错误的方向，
我们付款时，零钱滚落一地。
我们在边境上害怕，在边境外
迷路，但是我们能够彼此认出。
即使在地球的另一半我们也能认出
因怯场而被冷汗湿透的衣裳。
滚梯在我们脚下，装满东西的塑料袋
断了提手，我们离开商店时，
防盗器发出刺耳的蜂鸣。
犯罪感的芯片，像一件闪光的首饰
植在我们的皮下。
二
我知道你的住址，我熟悉这座城市
我熟悉那黑色的瀑布，
你妈妈去屋顶晒太阳，
夏天你们在矿湖里游泳。
我认识那个没腿的人，
他住在大门洞里。
我熟悉这个国家，熟悉它的那些
火车、哭泣、漂白粉味的天、
酸雨、缓慢的飞雪、
穿得过多、面色苍白的婴孩。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不管你活到何地，
只要一想家，路两边枝断叶枯的
槐树，就会在梦中陪伴你。
节日过后，你拖着圣诞树，
就像抓着脚拖一具很沉的尸首，
你站住，环顾，把它跟别人的扔到一起。
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成堆的人体
堆成小山，在他们枯黄的胳膊上有一个个
被遗忘的首饰：蓝色和金色的
皱巴巴的糖纸。
三
我的名字叫奥莉娜·摩尔多瓦。
我来自东欧，
身高170厘米，预期寿命56岁。
我嘴里有用银汞补的牙，
我心里揣着与生俱来的焦虑。我不懂英语，
也不懂法语，
我只能不带口音地
讲恐惧的语言。
我的名字叫奥莉娜·摩尔多瓦。
我的心瓣是无人看守的拦路杆，毒素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我的预期寿命56岁。
我能抱着十岁的儿子，
拎着面粉，跳上开动的列车。
你可以殴打我，推搡我，
只有我的耳环会哗啦作响，
像个松动的零件
在还旋转的马达里。
（翻译：余泽民）
斯洛文尼亚
Aleš ŠTEGER
阿列斯·斯特格，诗人、小说家和散文家。著有七本诗集、三本长篇小说及两本散文集。曾获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比内克国际诗歌奖、皮特拉克诗歌奖（欧洲青年作家）、维罗妮卡诗歌奖及Rožanc奖，并为德国文学院成员。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十五国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包括中文、捷克语、克罗地亚语、德语、匈牙利语及西班牙语。他亦是一名视觉艺术家，最近在印度科茨–穆奇里斯国际艺术双年展展出大型装置艺术作品。他也曾与多位音乐家和电影导演合作。
五个声明
五个声明，这就是全部
被这些年月冲上岸的。
第一个：当我还不存在，
就已爱上你
第二个：我的生命
是溅入无垠夜晚中的一滴黑墨。
第三个：没有尽头，
只有白雪覆盖的山巅。
第四个：大海
不关心我们。
最后一个：没有尽头，
只有冰川独自凋陨。
我的身体是一个中央委员会
我的身体是一个中央委员会。
血液是党为宗教和意识形态问题建设的基层组织。
你的梦过于唯物论，
我的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同志们戏弄我。
为了变得更好，我一把抓住我的灵魂
将它抛上门槛。
让它在第二次代表大会之前消失，只有这样才有和平。
可很快它扑扇翅膀回来了，四下徘徊，
撞翻椅子，乱翻我的中国同志的书籍。
它希望成为它们中的一本，并且死得安稳。
这样我就必须着手
挫败有关我们未来的不容易捉摸的图谋。
来世我会选择另一群祖先，
一个更彬彬有礼的环境，以根须为食，
像水电站格栅上的一块石头那样去死。
可作为一个欧洲人我坚守我的灵魂
就如同大规模杀戮牢牢把握住革命的睪丸。
灵魂从教堂返回。它说葬礼上蜡烛的焰苗很美。
我把它扔进火葬场。烧焦它的翅膀。
它回归后已动摇，大喊着火是一个可怕的阶级敌人。
我把它抛进地狱的最后一层。
打那里再看不见它有任何表达沟通的动静。
良性的实践和万古教导我们：
1. 党应该实施
对返回的死者们的灵魂的永久冻结。
2. 党必须奖励
自焚和其他身体愉悦。
3. 党必须对
死亡采取神秘主义的态度，就像我的名字
跟基层组织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在其中活命，
它已消失得无迹无痕。
（翻译：梁丽真）
塞尔维亚
Ana RISTOVIĆ
安娜·里斯托维奇，生于贝尔格莱德，著有九本诗集，获奖无数。2005年获胡伯特·布尔特诗歌奖（颁给德国的欧洲青年诗人），其后获颁塞尔维亚两项重要的诗歌大奖，分别为迪索瓦那格拉达诗歌奖（2014）及德珊卡玛西摩维奇诗歌奖（2018）。里斯托维奇于2018至2019年在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任驻留作家。她的诗集经翻译为英语、德语、匈牙利语、马其顿语、斯洛文尼亚语及斯洛伐克语，并在世界各地出版。
三岛
我母亲每晚阅读
《武士之道》：
清晨是尸体的惨白
经由豁开的
黑色和服展露——
刀尖应当
尽量深戳。
我们必须承受白日
正如皮肤时常准备面临
切腹。
在床边，与其放置圣经
我们应该保存三岛作品，书的封面
就像一盒一盒菩提木帘。
从这些书里，我们应该小心摘下
哪怕是最伤怀却真实的故事
好比它是一朵樱花
记忆和遗忘一双恶魔
向其低头鞠躬深具礼节。
我母亲在睡前
研究武士的各种秘密
用做书签的是她的发簪
从熔岩流淌般的
松开发髻拔出。
只有她才懂得：
那些未写出来的密码
重重年岁就像一帘纸鹤
我们只能侧身穿过
保持沉默，
不要用错误词语或废弃呼吸
打扰一次的折叠。
我们应该忍受
纸鹤背上
小小翅膀的拍动。
键盘上的配偶
（对亲密关系的恐惧）
我们睡房里寂静，
我们在分开的桌前坐着，
给对方发送冗长
而后稀疏的电子邮件。
到了最后，邮件只以一个问题
作结：我能给你咖啡、茶、一吻，
或是别的什么？
我们的屏幕发光哼鸣
只因走廊里残留了
过多内存
我们聒噪婚姻的开始。
我们将这身体
印入屏幕的空白
好似印入白雪，
赋形出坠落的天使
千万兆字节大小
使最强力的系统崩溃。
“幸存的任何东西都是蓝色
如同断头台之眼。”1
任何说话的物体，
桌子，椅子，烟灰缸和地板，
把彼此溺毙
向我们过去亲密关系
借来的不过是形体。
1 出自Adam Zagajewski《全民公投》。
（翻译：黄峪、Marija Todorova、马文康）
罗马尼亚
Ana BLANDIANA
安娜·布兰迪亚娜，诗人、散文家、人权斗士，亦是罗马尼亚文化界的传奇人物。著有十八本诗集、两本短篇小说集、七本散文和一本长篇小说，她的作品曾被翻译成二十六种语言出版，至今选编入八十本诗歌与散文集。1990年，布兰迪亚娜成为公民联盟的联合创办人兼主席；同年她与一众作家成立罗马尼亚笔会，并当选主席。她获奖无数，包括赫尔德奖、欧洲自由诗人奖及格里芬诗歌基金会终身成就奖。布兰迪亚娜为欧洲文化作出了伟大贡献，并英勇争取人权，于2009年获法国颁发最高荣誉军团勋章，以及在2014年获美国国务院颁发英勇女性大奖。
诗人船
诗人们认为他们是一条船，
并纷纷登上了船。
请让我也登上诗人船
航行于时间的浪涛上，
不必摇动桅杆，
也无需移动船身
（因为时间正在
它周围越来越迅速地移动）。
诗人们等待着，拒绝睡眠，
拒绝死亡，
为了不错过那个
船岸分离的瞬间——
这条石船执着地
期待着某件
永不会发生之事，
这不是不朽，又是什么呢？
老天使们
老天使们恶臭难闻，
湿乎乎的羽翼间，
稀拉拉的毛发中，
结着一块块牛皮癣的皮肤上
都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他们的皮肤酷似
陌生土地那一幅幅
带着深深划痕的地图。
他们已过于衰老，传不出喜讯，
他们已过于虚弱，举不动火剑，
他们打着盹儿任由自己被埋葬，
仿佛一粒粒种子撒进土里，
翅膀关节处，风湿病疼痛难忍，
越来越陷入泥土，
越来越老，越来越像人类……
（翻译：高兴）
波兰
Miłosz BIEDRZYCKI
米若什·别德日茨基，诗人、翻译家与地球物理学工程师。常以笔名“MLB”出版作品，是波兰“草稿一代”最著名的诗人。他著有十多本诗集，最近一本是波兰语和英语双语诗集《69》（美国西风出版社）。他的诗作被翻译成加泰罗尼亚语、捷克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斯洛文尼亚语、西班牙语和俄语，他亦将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的作品翻译成波兰语。别德日茨基曾获草稿格兰披治诗歌奖、《文化时机》最佳首本诗集奖、新趋势诗歌奖，以及克拉科夫城市艺术奖金。
第一个真正的寒夜
第一个真正的寒夜。昨天，臃肿的云团
出自峡湾，从德拉门飘来。黎明时
我看到了上升的金牛座，用我更亮的那只眼睛，
再看去，好像月亮也会增殖
在雪花的晶体中。黎明时，我看到了未来，
一月的天空。风吹弯了树枝，凝结出
小水滴敲打着窗台。黎明时，水滴会从
树叶上垂落，钻进敞开的袖子，沿着发僵的手臂
带来寒意，雨水冲洗后白色玻璃般的天幕，斜倚在
深绿色的树枝上。所剩无几的
梨子挂在树上。季节性的工人
将要离去，我们离开栗色的谷仓，果园会重归
安静，在太阳下抄近路穿过天空，
每天越来越随意。过不了几天
我就要开始收拾行囊。我已看到一条
通往伊斯塔德的路，白色的渡轮，浪花飞溅的灰色大海。
（翻译：茅银辉）
爱沙尼亚
MATHURA
马图拉，原名为马格斯·拉提克，是爱沙尼亚年轻一代最有才华的当代诗人。曾荣获古斯塔夫·苏特诗歌奖及维鲁文学奖。马图拉的文选已翻译成多种语言，包括英语、芬兰语、希伯来语和西班牙语；他本人亦致力翻译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作。马图拉经常替爱沙尼亚国家广播公司撰稿，并为爱沙尼亚作家联盟成员。
走进风景
——致沃尔夫·卡恩
就在爱与技艺之间
我们称为艺术的事物
诞生。
但此刻
把这些字眼涂抹
再看看刚才所说的
还剩下什么。
枯叶、碎石。
不过是底色而已，
其余一切均是餽赠、礼物、
从没见过晨曦时的幽暗粉红——
青涩果树
纵无果实，仍满怀希冀，
就像一帧风景
等待它的意义；
就像一只眼睛感觉到自己
无法否认的干渴。
斯德哥尔摩
一九七三年，我出生时，
斯德哥尔摩与塔林之间相距比今天遥远。
从皇后大街走向斯德哥尔摩主教座堂，
会察觉到另一个世界：
站在咖啡店门前会闻到陌生人杯中的咖啡香，
在一家旧书店里会找到古旧残破的
经典——经典，却毫不反动。
这里的风较为和煦，阳光却照得猛烈，甚至空气
闻起来亦有所不同，不沾一点铁幕的锈迹。
那个世界已不复存在。
今天我在丽笙酒店俯视
看到一艘船驶出港口，
划出一条暗线——
连系四方，而非制造什么谜团。
喜悦。喜悦。站在国家艺术馆外
罗丹“人类的觉醒”雕像前，
我看黑夜如何降临。这是斯德哥尔摩的黄昏。
斯德哥尔摩美丽非常。而我再平凡不过。
（翻译：刘安廉）
胡涛《一艘“诗人船”的十年》世纪对话：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弗罗斯特·甘德对谈北岛《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路易丝·杜普蕾《语言生活》黄有源《极好的沉默》毛子《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马图拉《信噪》
余幼幼《文体与性别》四元康祐《绳，剑，咸水和西瓜》郑小琼《诗歌之胃》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亚洲篇）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美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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